小人
容貌年轻的教授在校园里漫步。
由秋转冬的天气十分舒适，尤其是晴天的中午。在暖暖的阳光下，气温不冷也不热，竟给人一种初春化雪的清爽感。他笑盈盈地望着结伴而行的学生们，自己不复返的（或者说从未拥有过的）青春此时此刻正投映在他们身上。
正恍神间，一个女孩子抱怨的声音传入耳中：“北门那个旧书摊的书好贵啊！”
“可你不还是买了吗。”同伴笑道。
“唉，没忍住，毕竟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。这个月穷死了，要吃食堂了！”
他无意间瞄向女孩——怀里抱着的书——泛黄的封皮上印刷的标题已经褪色了。但看见书名的那一刹那，他脑子里的什么回忆如触电般闪现出来。手指激动得颤抖不停，没有一丝犹豫，他不顾形象地拔腿就跑，向着北门，奔跑不停。
他的脑子一片空白，唯有书封面上几个褪色的印刷字，宛如虫蚁一般在脑海中实体化，攀爬，激起那些本应忘却的尘封往事。
跑到北门时，他远远地就望见了被五、六个学生围着讨价还价的书摊。书摊前的女子十分扎眼，她的头发又长又黑，散散地披在背后随风飘着；脖子上围着一个厚厚的红围脖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，看起来很冷的样子。
他微微调整呼吸，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。他一步一步走上前，低头去看那些书。
一边随意翻着，他的内心满是震惊。他想到了那个在斗争中死于非命的男人（昔日好友）。再看向女子，容貌不稚嫩，还很年轻，年龄刚刚好。
“这么大的太阳，戴着围巾不热吗?”他问。
“小时候落下的毛病，怕冷。”她淡淡道。
“在读本科?”他又问。
“嗯。”她说：“快毕业了。”
果然。如果她活着，应该是这个年龄了。
“这些书……?”
“老房子要拆迁，堆了好多书。这些旧东西我不想要了，搬着又麻烦。”她说。
他沉默。那片区域确实要拆迁，很久以前是某所大学的家属楼，后来那所大学在一次劫难中被合并，没了，老校区也扒了。
“学姐！稍微便宜点嘛，这么一套书卖五百，我们也是学生啊。”一个学妹撒起了娇。
她固执，却也不恼，只笑呵呵地：“有价无市的东西，不能再便宜了。你能找到第二套，我就白送你。”
学妹丧气地摇摇头，带着惋惜离开了。每走两三步，就回头看一眼书摊，十分不舍。
“她们都是学生，你卖这么贵，卖不出去的。”他说。
“那该怎么办呢。”她低低地叹息着：“我不想卖得太便宜。”
“想收这些书的人大有人在，你可以高价卖给一些学者。或者，学校图书馆也会收……”他好心建议道。然而，话刚讲一半，那刚刚还恬静如水的女子突然激动了起来：“决不！我不会让它们落到那些恶心的伪知识分子手里的！”
这样偏执的样子，或许是他的女儿。她经历太多了，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如何一点一点身败名裂，被折磨至死，她亲眼看着父亲的亲朋如何抛弃、出卖她的父亲，她理应恨这个世界。
“但是，这样珍贵的成果流落民间，不觉得很可惜吗。”他试图说服她。
“这个世界不配。”她说：“这个伪知识分子横行的世界里，被金钱和权力玷污的学术界早已经在体制内了。净是些附和**的虚伪的狗，我谁也不相信。”
他叹了口气：“你说得或许有道理，但只是一部分。你不应该想着憎恨，而应该要想着改变。”
“你看世界如何待我，我又如何待这世界?”她苦笑：“而且，你觉得改变得了吗?”
他只好也跟着苦笑，摇摇头：“不全是这样子的。”虽然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，但他没有权力要求她宽容。
他们对视了一会儿，他又开口问道：“这些书我全买了，可以吗?”
她看着他，没有说话，但眼里多了一丝狐疑。
他知道她正在打量自己，于是他继续不慌不忙说：“我也在读本科。”以此撇清自己与曾经那群人的关系，并间接表明自己与她的父亲并不相识，从而削弱女子的怀疑。
她沉思了一会，或许那张并不是很衰老的面孔起到了迷惑作用，又或许是他眼里毫无恶意的清澈打动了她——总之，她选择了相信他。“可以，我全都卖给你，但是不能打折。”
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。
后来，她已经快把这件事情忘记了。对于不堪的往事，出于自我保护，人类总是不由自主地选择忘却。而卖书这种小事，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人生中的一页，翻了，也就翻了吧。
父亲的遗物，她再不想看见了——父亲正是因为那些书而死，却用生命把那些书保护得完好。
您如何待这世界，这世界又如何待您?
在二十年，又或者是三十年之后。一个学生拿论文给她看，请求指教。她在文献出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书名。起初，并未在意，她半开玩笑着说：“能遇见这本书，你们倒是很有缘分。”
“老师，它就在校图书馆啊。”学生感到莫名其妙。
她一愣，觉得不可思议，于是亲自去了图书馆。现在的图书馆早已引入电子化设备，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搜索到任何书名，并按照位置编码去找到书。
在她一连输入几个书名后，脸色已经变得越来越差。
馆藏：1本。
馆藏：1本。
馆藏：1本。
……
她几乎疯了一般地跑到图书馆管理处，列出了她仅记的十几本书名，要管理员给她调出这些书的入馆时间。管理员被她骇人的气势吓到，又连忙去联系上级，如是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，她终于拿到了图书信息权限。
当她看见那一连串熟悉的时间后，不甘和愤怒瞬间从心底爆发而出。她张着嘴，嘶吼不出声，也哭不出来，喉咙的压迫感连着胃，让她恶心得想吐。
倚着墙缓缓蹲下身子，她只能在心里骂道：骗子！过了一会儿，又骂道：小人！
end.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