骂猫女

在人生的终点,我要啃路缘石,然后日垃圾桶

勤王(十六)

30.

  起初,马岱告诉魏延下午有人安排他和国主刘禅的对话时,魏延是没信的,依然做好起兵拼死一搏的准备。

  出于对马岱的完全信任,魏延甚至没问马岱消息的来源。

  直到后来,城主亲自来找魏延,说是收到临城的消息,大街小巷,全城戒严,像是要有什么大人物光临一样,魏延才知道,可能刘禅是真的要亲自来了。

  这城主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,笑容亲切,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信任与好感。但已经知道了这人竟是杨仪安排的棋子,马岱怎么看他,都感觉浑身难受。

  面对马岱光明正大的狐疑目光,城主没有丝毫慌张,只是报以自然的微笑。马岱也明白了,恐怕今天杨仪和自己的见面,就是由这个城主负责安排的。

他苦笑一声。这么大个国家,还真的存在着人与人间的信任吗?

就连魏延最后所信任的自己,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杀死魏延。

­——日后在生与死的抉择之间,希望你不要为了存活,而违背你自己的心。

仿佛来自天边的亘古声音,那道陌生却又熟悉的女声突然如惊雷般在马岱的心口炸开。

  那是马岱第一次离开魏延的时候,张宁曾如是对他说过的话。并且,张宁说,马岱会活得很久,很久,因为他有很强的求生欲望。

  我会活得很久。张宁,你说得对。

  我啊……

  我……

  我痛恨哲学,也痛恨道理。我这个人,太现实了。

  什么杀身成仁,舍生取义,我这种人根本做不来。我太卑微了,也从不是能成大器之人,我的路是别人铺好的,我的机会是别人争取的,我能到达现在的地位,只是因为我顺从着我的轨迹,拼命地活下去罢了。

  可是我吧。

  虽然谁都不知道,可是我知道。

  ——我是罪人。

  你想成为罪人吗?不想。

如果打上为了国家,为了诸葛亮先生,为了蜀国的未来的名号呢?你的负罪感是否会有所缓解,你是否可以理所应当地登上道德的制高点,去做这个没人知道的罪人?

  ——可以理所应当,但一辈子也不会心安理得。

  马岱看着魏延,看着他因将拥有与国主对话的机会,眼里充满的希望。

  而这样看着魏延的属于马岱的目光,却早已没有了任何希望。

  从中央城到这里,就算是搭最快的运输车,也要个小半天。国主不可能今天就到达,甚至晚上也不会到达,也许明天会到达——可是有用吗?既然是锤落定音的结果,毫无改变的可能,国主必然不会亲自前来。

  可对面的城市却不惜大动规模,全城戒备,装出一副样子来。只为了拖住魏延,减少不必要的损失。

  他们明知这样只能拖魏延一时,很快就会败露,却依然要拖这一时。

  恐怕拖的这段时间,就是上面给自己的最后心理斗争时间。时间一到,就是完成任务的截止期。

  “文长,你。”马岱问: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“等。”魏延说。

  “你还对他们抱有希望?真的不打算拼一把?”马岱皱着眉头,语气也急躁起来:“你以为这年头国主说话还算数?”

  “国主……让我等。”魏延不解地看着马岱:“冷静点。……不像你。”

  这道命令是国主下的。无论抱有何种想法,魏延也会遵守命令一直等下去。毕竟这家伙说了,他永远忠诚。

  好,好。我最后要陪你玩一把命,你非要忠诚,那你去死吧。没人再陪你继续玩下去了。

  我不会忠诚了,这个罪人就是由我做了。反正这样的蜀国迟早要撑不下去,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,“我是不是罪人这种事”也不会由蜀国人来评判。若是连其他国家的人也在史书上也写我是罪人,那我活该,我认了。

  马岱紧紧地攥着拳头,最后又缓缓松开了。他需要一个机会,下狠了杀心,可最后还是横不下这个心来。

矫情,优柔寡断,难成大事。马岱这样在心里恶狠狠骂道。他也不知道骂的是自己还是魏延,又或者两者都有。

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关注马岱的情绪变化,魏延坐在椅子上,闭着眼睛,静静地等。或者是放空大脑享受最后的宁静,又或者是在脑子里思考着一会要和国主说的话,总之他安静得仿佛空气一般,没有一丁点存在感。

  暴风雨前的宁静?不会了。马岱存在的意义就是防止暴风雨的到来。

  “铃——”

  摆在魏延面前的桌子上的电话响了。

  魏延睁开眼睛,没动,马岱也没动。

  两个人没有露出喜悦之色,反而皆忧心忡忡。因为他们知道,这个时候还太早,国主不可能到。

  有电话打来,十有八九是生了变故。

  魏延看了眼马岱,意思很明确,你难不成想让我接电话吗?

  是,是,让你接电话你也说不明白话,我接。马岱直接走到魏延面前,伸手按开扬声器:“你好。”

  “马岱将军?”电话那边是费祎的声音。

  听见费祎的声音,马岱稍微安了点心。他对费祎的印象一直很好,因此急躁的态度也顺了下来:“长官。”

  “别叫我长官了。连诸葛亮先生都让大家称他为‘先生’,我又怎么敢接受马岱将军你的称呼。”

  一提到诸葛亮,马岱立刻肃然,连魏延也面露恭敬之色。

  “那,请问费祎先生有什么事?”

  “国主因过度思念先生,身体抱恙,恐怕不能动身出行。不知国主可不可以通过电话,与魏延将军进行谈话。”

  “既然是国主的意思,当然可以。”马岱连忙应答,他余光瞟见魏延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了。很明显,魏延也意识到自己是被摆了一道。

  “国主不便通话,可否由我来代劳?”

  国主不便通话……

  马岱的嘴角僵了下,但他反应很快:“既然是国主的意思,当然可以。我也有个提议,既然是双方谈判,电话只有一个听筒,干脆我们都开了扬声器讲话吧。”

  “我赞同你的提议。”费祎说。

之后,马岱隐约听见另一边有按钮按下的声音,看来也是开了扬声器。

  “我们这边扬声器一直开着。”马岱解释。

  “好。那就请你们先讲吧。”

  每每到了需要开口的时候,魏延都会把目光投向马岱。这次,马岱一手按住话筒,有点紧张:“这是你自己的事。”

  魏延表示,国主不也是找费祎代替讲话的吗?

  马岱立刻表示,你好意思把自己和国主相提并论,我还不好意思把自己和费祎先生相提并论呢。

  魏延对于马岱的不严肃态度表示了气愤。

  马岱干着急也没办法。他没谈判过,只能告诉魏延,你先陈情,然后说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利益,再说希望对方给自己什么利益,就行。

  电话另一边,费祎的耐心出奇的好,对于魏延和马岱那边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,他就静静地等着,一点都不催促,也不着急。

  过了好几分钟,马岱的声音从听筒传了进来:“魏延将军刚刚简单表述了一遍,请允许我按他的意思做更详细的阐述。”

  声音是从听筒传进来的——费祎根本没开扬声器!

  而从头到尾,费祎也没提过“扬声器”三个字。

  “好,请讲。”

  “我们绝无造反之意,只是不知道杨仪先生为何要把我们关在城门外。为求生存,才迫不得已进了这个城。因为不明情况,我们只能推测杨仪先生是要夺军权,揽大政,篡权谋位。特表勤王之意。再次强调,我们没有丝毫造反的意思,否则之前可转身就投魏。之所以冒生命危险进城,是怕杨仪先生做出不利于国主的决策。”

  马岱第一次把语速放得如此之慢,也是第一次把每个字词都仔细斟酌才敢说出口。他擦了把冷汗,不知道对面下一步会做出怎样的刁难。

  魏延也凝重地盯着电话。

  “请继续。”出乎意料,对面没有丝毫刁难之意,甚至态度温和。

  见费祎态度和善,马岱倒是松了口气,接下来的发言也没有之前那样书面化,反而投入了更多自己的情感。

  “谢谢。我们这些人,生来就是为了战争。也不图别的,只想为国效力,拼上性命打江山,以实现先主的‘仁之世’政治理念,报先主知遇之恩。被污蔑为反贼,我们丢了性命事小,不能为国效力事大。目前国力空虚,军事力量也不够强大,不足以支撑北伐大业,我们只想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候尽一把力。”

  “可以理解。”费祎说。

  接下来不应该由他来做主了,马岱立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魏延。魏延思忖片刻,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。几笔匆匆了事,马岱看了一眼纸,就明白了。

  “魏延将军和杨仪先生之间的矛盾已经积累很久了,希望在国家危难之时,杨仪先生能顾全大局,学会取舍公事和私怨。我们不会再追究杨仪先生关城门的事情,也希望杨仪先生愿意与我们和解,不要因为内斗白白消耗国军的军力。我们的子弹留是给魏国的,不应该浪费给蜀国同胞。”

  魏延给马岱比了个“好”的手势。没想到这小子一旦正经起来,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。

  马岱捂住话筒,表示自己这几天非常努力地在捡几十年前的文化课。

  对面沉默片刻,问:“讲完了吗?”

  “嗯。”这一声是魏延答的。

  “好,魏延将军,请让我总结一下你刚刚所表述的意思。”费祎说。

  不是啊,刚刚明明是我表述的……算了算了,别较这个真了,随便。马岱挠了挠头。

  “你的意思是,因为先生临终前将本属于你的大权交托予杨仪,所以认为这是先生要连同杨仪一起谋权篡位的阴谋,是吗?而为了粉碎先生临终前的阴谋,你要起兵勤王,杀掉接受了先生遗命的杨仪,来取代杨仪,保护国主,粉碎先生篡位的阴谋,对吗?”

  费祎以极为平静的声音,慢条斯理地说出了如雷炸一般的话语来。

  “等等?”魏延一下急了。马岱刚刚说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。这段话明显是断章取义外加强行曲解的产物。

  “费祎先生。”马岱的心一下子沉下来了,他能确定:“要么是国主不在你旁边,要么是你根本没开扬声器。”

  费祎不答马岱的话,仿佛没听到一样,自顾自地说着:“我会将你的意思如实转达给国主。”

  这已经是触碰到底线的问题了。

  污蔑他魏延说诸葛亮篡位,是比污蔑他魏延谋反还要更加严重的事情。

  “战吧。”魏延不再多言,只是冷笑一声。音量刚好能让对面的费祎听到。

  “费祎……”马岱刚想再说点什么,突然被费祎打断了。

  他依然用那样波澜不惊的平和语气:“你们听着,国难当头,不要书生意气。连救国的职责都无法履行,又谈何舍生取义呢。就算你们不做,也会有别人取代你们,结果不会改变。”

  魏延没听懂。

  但马岱听懂了。

  这话明着是给两个人说的,实际就是在暗示马岱一个人,你,该执行你的任务了。

  别想着念什么旧情,也别想着什么正义与冤屈。正是国家危机时,必须迅速平定内乱,不能再拖延下去,给国家带来不必要的损害。就算你马岱不杀他,他也逃不过一死。而你的死没有任何价值——你还应该活着,去报当年被蜀国收留重用之恩,用活着的生命压榨出可用的价值。

  这是实际含义。

  “正是国难当头,才不应该书生意气啊!费祎先生。”马岱还想做最后的挣扎,他刻意强调了“书生”两个字。

  “大局已定,形势不会再改变。既然你魏延执意要反,我劝你不要做无用之功。国主就在这里,还望你不要一时冲动,误了国事。”费祎依然做着驴唇不对马嘴一般的答复,只是语气更加凝重。

  还望你不要一时冲动,误了国事。

  ——国主还在这里。

  冷汗从马岱的侧额留下来,他微微张着嘴,想说话,却卡死在喉咙里。他的手摸上腰间的枪,那枪已上了膛,随时可以杀人,但他不敢拔出来。

 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魏延这边电话没挂,费祎那边也没挂。电话一直保持着畅通。

  “请让我说话吧。”突然,话筒里传来了一道略显清糯的声音,魏延和马岱两个人瞬间失声了。

  那是国主刘禅本人。

  “我听了费祎的转达,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吗,魏延?”刘禅问道,声线平稳,却透了丝失望之意。

  “不是,我……”魏延瞳孔骤缩,他正忙不迭地要说话,竟被刘禅制止了。

  “你知道吗,曾经我的父亲,刘备先生,经常和我提起你。他说你是国之将才,国之栋梁,只要你一日活着,敌军就一日不能入蜀。他还说,你是能辅佐我走到最后的忠将之一。但是我真的没想到,连诸葛亮先生这样夜以继日地工作,以一己之力推动蜀国运转,最后几乎是活活累死的人,也会被你这样诋毁。”

  魏延握住话筒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,他的喉咙发出急促的喘息声,却一时不知能说出什么话来。

  死心了。

  马岱的手一样颤抖得厉害,他拔了两次才把枪拔了出来,还一不小心磕了下手表,发出了较为清晰的金属碰撞声——但魏延根本无心注意他,只是愣愣地盯着电话。

  站在魏延的背后,单单看着那背影,马岱突然回想起以往,哪怕面对敌强我弱的局势,那人就算是拿出破釜沉舟的觉悟,也未曾流露出如此绝望的气息过。

  先主啊。您,真的是这么认为他的吗?

  那您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他?现在居然以这样的形式被您的儿子讲了出来,以这样的形式。

  就像您从来没告诉过我哥……

  为什么这种极高的评价,不作为笼络人心的手段,在人活着的时候说出来呢。

  “我。”魏延说:“我从来……”

  “魏延将军,身居高位,你是不是早已忘记了初心,只想着搬弄权术,成为……”

  “砰——”

  刘禅没有机会把抨击的话语从口中说出来了。魏延也没有机会把抨击的话语听完了。

对面一声突兀的枪响。

刘禅抿了抿嘴。他的眼神瞬间就黯淡下来了。

  对不起。

  刘禅在心里想了想,又把这句话抹去了。

  有什么可道歉的呢?既然我已是众人所谓的无能之主,就让我把这个蜀国的罪人当到底吧。反正,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。道德,也不是再是我这种人配拥有的了。

  一切,为了国家。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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